实话实说，鄙人孤陋寡闻，之前并不知酉阳的具体方位，不知这是一个苗族土家族的自治县。约略知晓，大西南有一条酉水河，流经鄂渝湘三地，再就是那个晚唐的《酉阳杂俎》，虽与县名不搭界却是一个特别的书名。

飞机先是到成都，再又转机到黔江机场，后又山路穿行两小时，才到目的地。如今国中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，一天的行程，可以等于过去一周之旅。我们从北京到酉阳，转辗奔波近乎一整天。养在深闺的酉阳之名是否与酉水河有关，没有得到证实，而且，这条酉水，发源于湖北宣恩，虽流经酉阳的几个乡镇，却离酉阳城关有点距离。县城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城，著名的酉水与她失之交臂，只是那一条小小的无名河沟，从长形的城区穿过，高高的河堤下一汪细流，清早沿着她左右散步，青山环抱中，觉得枉费了这像模像样的河堤。地处武陵山腹地，水系发达的酉阳，城关却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，在南方山水县城并不多见。然而，幸有乌江。著名的乌江画廊，是酉阳的一个亮丽名片。乌江在酉阳的西北，以其为界河，西与贵州的沿江县相隔，共享这乌江美名。我们的记忆中，说起乌江多是说贵州。是的，她发源于黔西北，100余公里长，主体部分在贵州，但也有一个误读，乌江的美，最盛名的乌江百里画廊，其华彩部分是在酉阳境内的60多公里地段，这里龚滩峡、土沱峡、白芨峡、荔枝峡、斧劈峡等“五峡竞美”，有“奇山，怪石，碧水，险滩，古镇，廊桥，纤道，悬棺”，是一个山水与人文相谐相融的地方。

初夏时节，坐上游轮逆水而上，碧水清流，映照出两岸的画廊丰姿。时而绿植盘虬，峰峦逶迤，倒映浮动，有如水彩似的旖旎；时而石壁如削，斑驳的色彩附着于不同石壁上，幻化出各类油画样的凝重丰瞻。站在甲板上，看夹江景观，杂树生花，组合形肖生动的画幅，同时也享受着近山水的闲适时光。尽管热情的导游职业性地说着一树一花的故事，在水波和树影中，在江风和丽日下，我们更是愿意沉浸在自已想象中，品读这山光水色，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。 轻盈、飘逸，灵动，杂色，造化神工，宏大丰富，眼前的一切，可以不吝这类语词赞叹。有记载，乌江古称巴江，又名黔江，发源于黔西北，至渝东南入长江，是长江上游右岸的最大支流。重庆一带有着“好耍天堂，乌江画廊”的美誉。清人梅若翁有诗句“蜀中山水奇，应推此第一”，也可佐证。

江风吹拂，阳光明丽，游轮在两岸青山排挞中，来到百里画廊的高潮部分。这里是乌江与阿蓬江的汇合处，两江分流，徐缓清澈。山体各种色彩或深褐或赭红，或浅灰或青黛，映衬着绿水青山的生机。虽正午时光，和熙温暖的日光浴岂能错过。有人手舞足蹈，争相上了船顶。欢笑声中，这景色倒也成了依附。乌江因下游的水库，在这一带水面，有如湖泊静静的缓缓的，其画廊风情也显得恬静安闲。坐在船头，可以静思默想，游历也是审美，究竟是缘于客体还是来自主观，众说纷纭。但是自然之美，是一个自在的客体，只是体验者的我们，赋予了她不同的审美感受，有着不同的意味。亿万斯年，人世代谢，可大自然容貌依旧，年年岁岁，人不同，花相似。所以，江流天地外，山色有无中。我美故美在。山色湖光，优劣媸妍，取决于游历者和欣赏者的主观体验，是审美者自我葆有的一种当下心态、情感联想和心理认同。一如今天，我们先是从40公里外的县城闻美而来，循美而往，山路蜿蜒，气温低冷，而当扑入乌江画廊美的怀抱中，丽日美景一相逢，心情截然不同。在新鲜，好奇中，心情也变的阳光和舒放。更不待说，一路同行中的多有故知旧雨，气味相投，成了游历之乐之美的关键。“我看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看我应如是。”良辰美景，赏心乐事。古人们早就有言，那么，我们何以负了这澄碧的江水和青翠的山峦？

时近向晚，弃船沿青石板拾级而上，100多米高的街道在江边耸立，这里是重庆重点文保单位龚滩镇。如果说，夹江风光是乌江画廊容貌的话，千年古镇则是她的精魂。这个展示了土家文化风貌的龚滩古镇，有着1700多年历史，战国时巴国蛮王在这里建址，后兴起于唐宋，清乾隆元年酉阳建直隶州，繁盛一时。千年风霜，几经毁灭，近年得以修复。这当年的 “巴蜀第一镇”，3公里长的石板路，100多堵封火墙，200多个四合院，构成了古镇文化的经典。而坐落在半坡上层层叠叠的土家民宅，错落有致，形成壮观的气势，有如一个个时光老者，俯视幽幽乌江，见闻这岁月风华。

在这里，最好是一人独行，漫无目标。有柳暗花明，就停下脚步。依江而起的土家吊脚楼，虽不是老旧成色，却也是按当年模样和制式复原。20多年前，下游修建水坝，原来的旧房整体往上搬移，因其规模和样式属现有的土家族村落最完整的，成为了解土家人建筑的一个模板。龚滩镇的出现，因当年盐运发展，商贸繁忙，从水路走黔川去湘鄂，一时商贾云集，客栈林立，有“钱龚滩”之说。曾经的蜀道难，成就了水道的发达和古镇的繁荣。街中心的一块绿草满缀的石壁上，挂着偌大的草鞋和草帽模型，也有粗壮的纤缆圈成一团记录江水古镇的特别时光。据说这是纤夫休息的原住地，粗砺的缆绳上，依稀有纤夫摩挲的污痕。这些陈年物件，随意放置街巷，还有斑驳青石小道，或许让访客真切地触摸历史脉纹。是的，历史是由细节体现，跨过别致的“桥重桥”，步入宽大的“西秦会馆”，走进300年的土司老屋“冉家院子”，凝固的历史，诉说着小镇风华。背面是山，对面有江，江那边也是山，我站在眼前的吊脚楼，身边是店家晾晒的串串鱼杂，以及圆竹器上鲜红的干辣椒和五颜六色的衣物，透过这些楼宇间的接缝处，放眼江面，可见乌江时隐时现的景致，偶尔驶过的驳船划出水波，与对面山村的袅袅炊烟，呼应出历史与现实的日常化联结。

行行重行行。出老建筑，进新商铺，目不暇接。土家的“西兰卡普”织锦，飘着油煎香的小吃，在路中悠然挡道的鸡仔，支起画板写生的艺术学院的学生，以及背着鼓囊囊行头的老外，手举自拍神器的小情侣，依偎在门前观望来客的土家老婆婆，不时叫卖着手工打糕的后生，小小石巷，多味杂色。人们或行色匆匆，或是悠然慢行，不同的各色人等汇聚在小镇上，显示不同的状态。走入一食品店，与女店主简单对话，她说70多年了，已经不知道哪样的生活是原来的状态，也无所谓哪种生活是最好的，一看就是见多识广。是啊，老街的古旧，慢节奏的生活，纯朴的民风，如同一坛陈年老酒，需要慢慢地品味。除了风光景区，高标的生态环境和自然气候，这里没有喧嚣车鸣市声，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哪怕是自行车，也一一存放坡下的江边公路，街道高于公路约六七十米，本能地阻隔了噪声尾气污染的源头。

有意思的是，眼前商铺名号颇可玩味。转角店，老酒馆，不二坊，半边仓，情醉千年，文博楼，流浪者酒吧，不一而足。“半边仓”门脸上的大红对联：“楼台近水无边风月半边仓，胜友如云百里画廊千里客”，蕴涵和寓意或可张明古镇的文化风格。

穿行在绿植茵茵的石头巷，转弯抺角处，有各种指示牌，不经意间，一块石碑立在路中，青底白字，赫然可见。“永定成规碑”为重庆文物保护单位。光绪年间立，50余字，具体规定了盐运中各种劳务的价格和监管的要求，是乌江水运贸易的历史见证，是乌江文化的一份重要文献。当然，还有西秦会馆中那土家文化的传统经典《梯玛古歌》和“上刀山”的表演，诠释了一代土家人坚忍的精神意志。古歌旋律和韵味让人感受到历经沧桑的民族乐观向上的力量。

古镇半日盘桓，几乎领略了她的全部。记得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34年前来到此地，有过《乌江小镇》系列画作问世，影响较大，他曾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了写乌江风情的文章：人道乌江险，我道乌江美。“她是唐街，是宋城，是爷爷奶奶的家。”

就此一句让古镇和酉阳人兴奋了。于是，古镇的街头，一块略显杂乱的平坡前，树立了吴老先生雕像，他手捧画板，目光炯炯，直面乌江，仍继续着他对乌江和古镇的热情。

一句名言，远比一打广告重要，尤其是名人名言。好一个“唐街，宋城，爷爷奶奶的家”。过目不忘，深获我心。

《 人民日报海外版 》（ 2018年05月26日 第 11 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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