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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苍山南(行天下)

2020年08月10日08:09 | 来源:人民网-人民日报海外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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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玉苍山南(行天下)

缘分,有时是一场漫长的相认。千山已暮雪,风雨已一生。

五十年前,讨海的姨婆用一长条蓝印花粗布将我缠在她背上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滩涂上,蓝色粗布,蓝色海水,摇篮般摇着我。

四十年前,卖鱼的祖母从碗柜深处掏出一只蓝花边粗肤碗,盛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面递给我,又掏出一只画着公鸡的粗肤碗,盛起一碗番薯丝饭给她自己。

时光穿过半个世纪,在与家乡玉环岛隔海相望的浙江苍南,我第一次与它们相认。原来,植物染就却有着大海颜色的蓝印花粗布叫“苍南夹缬”,曾是浙南民间婚嫁必备用品,而盛满田园气息和海洋味道的粗肤碗,来自匍匐在玉苍山南的“碗窑村”。

盛夏午后,龙窑如一条沉睡的巨龙匍匐在碗窑村心脏的位置。熄火多年的一孔孔碗窑内部,窑壁经高温已呈琉璃状,在窑孔外漏进来的阳光下焕发着异彩。600年前某个深夜,群山寂静,云雾袅袅,东海之滨一个叫“蕉滩”的深山野坳里,火光冲天,依坡而筑、层层叠叠的18个“阶级窑”蝉联成一条火巨龙横空出世,开始了它史诗般的旅程。

成千上万碗窑人和外乡人日夜不息,收集着太阳和月亮、土地和大海赐予的瓷泥、溪流、泉水、竹林、兰叶以及匠心与勇气,制成了一个个带着泥土气息、海洋气味、质地粗犷的大圈碗、小圈碗。

怎么运出去?卖给谁?碗窑人硬是找到了一条自己的“路子”,于是,千千万万摞碗盘乘上了竹排,顺着溪流,去了碗窑人都不曾去过的远方,甚至漂洋过海去了台湾和东南亚。最接地气的碗盘,终身携带着土气、水气、火气、豪气的基因,深藏着苍南人的智慧、敢闯天下的气魄,在远方踏出了咚咚咚的响亮脚步声。

“70后”碗窑人阿泽端上一碗撒了虾皮紫菜榨菜的秉记豆腐脑,对我说,古龙窑烧起来特别壮观,二十几个窑口同时出火,好看极了。小时候一到冬天,就盼着有烧窑,开窑后里面还热热的,大人小孩拿着水桶到里面洗澡,一点儿都不冷。

阿泽又说,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古龙窑点火。

从阿泽的秉记豆腐坊木窗向外望,古戏台和三官庙默默相对。戏台下的竹椅上,坐满了摇着蒲扇凝神看布袋戏的游人。

碗窑手工出品慢,商人们为了囤足货,常常一住半年。于是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小村落一度客商云集、客栈林立,古戏台上夜夜好戏,名动江南。阿泽祖父是碗窑最大的东家,负责18条龙窑一半的销售量。

古戏台的飞檐上,泥塑的上古神兽们日夜聆听着台上的布袋戏、渔鼓、提线木偶剧、越剧、昆曲,鼓乐之音在巧夺天工的藻井间回旋,也见证了碗窑最后一次熄火。

每天清晨,回乡继承父业五年的阿泽都会离开城里的家,沿着石头路上来,将秉记豆腐坊的门板一爿爿卸下来,然后去“巡山”——他的碗窑博物馆、艺术馆和手工作坊,把碗窑的前世今生讲给纷至沓来的游人们听,把父亲捐的一只只碗盘引给游人们看。黄昏时分,阿泽将门板一爿爿装回去,关门,下山。周末,女儿会缠着他上山学做碗,她喜欢和泥土混在一起。

碗窑村每户人家都会在自己的物品上用红墨水写上记号。“秉”字,是阿泽祖上的一个记号,比世代转动着的水碓还要古老,水碓吱吱呀呀地说,阿泽,“秉”的意思,就是你要拿着,不要放下啊。

碗窑村的阿泽们于是不放下。

下山时,阿泽常心疼自己夕阳里瘦瘦长长的影子,看上去有点累,像多年前和小伙伴们打完雪仗后那么累,但又那么快乐,钻进窑膛取暖,听老人讲鬼怪故事,爬上碗窑的穹隆顶棚,对着群山大喊大叫。生命里的上山和下山,都是一场修行,阿泽们走过的每个脚印,都在向碗窑承诺着:不离不弃。

黄昏时分,我与碗窑的一个个“独门暗器”相遇。

那双被泥浆包裹着的手,灵动而有力,与碗坯浑然一体,“手随泥走,泥随手变”,像不断变幻着形态、兼具柔美与刚毅的雕塑,散发着最原始的魅力。然后,它捻起一枚柔细的水草,双手拇指与食指合拢,四个指尖轻轻捏着水草两端,将水草轻轻贴向碗坯口。柔细的叶子与湿泥最轻柔的摩擦,在碗口泛起一道道光滑的柔波,涟漪般扩散。这一枚细叶来自溪边,在制碗匠人的指尖下,变成了世世代代的传承。

碗窑传统工艺分18道工序,道道艰辛。寒冬腊月,滴水成冰,碗窑人使出另一个“独门暗器”,在陶钧旁支起一个小铁锅,整日烧着热水,匠人们时时把手放进去热一热,以免冻僵双手。

晾晒碗坯最怕雷阵雨。碗窑村世代有个不成文的行规,暴雨一来,不管哪家手头忙着啥活都得放下来,帮着“抢坯”,哪怕是冤家对头的。

然后,女人们登场了。她们穿着粗布衣裳,静静坐在工坊里绘花、浸釉。碗窑粗瓷制式以青花瓷碗为主,绘蓝、红、绿墨花饰,都是吉祥喜气的物事。阿泽的母亲十三岁起画花,一画就是一辈子。

烧窑一般需七天时间,师傅们废寝忘食是寻常事,实在累了困了,便在窑边歇歇,他们坐的不是一般的凳子,是三足凳,一足短,二足长。依坡而坐时,不可走神,不可打瞌睡,否则便会跌倒,与古代读书人的“悬梁刺股”有一拼。

终于等来出窑、开碗的丰收景象。妻子用錾子开碗,丈夫用草绳将碗一摞摞捆起,清脆的叮叮声,有节奏地回响在工坊里,夫妻们忙碌着,藏不住心里的美,忍不住相视一笑。

碗窑人阿堡的记忆里,定格着父亲多年前制碗拉坯的神情,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,也是无数碗窑人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。此刻,轮到他们自己,阿泽阿旺阿钊阿堡阿德……传承并超越,把更美好的画面带给更多远方来的客人。

霞关的夕阳下,我咬开一只刚出炉的戚继光饼,听到了早已远去的金戈铁马之声。一柄夹缬创意团扇,轻轻摇动着,驱散了盛夏的暑热,蓝底白花间两只对称的小鹿,美好如我初见的苍南。

和我的家乡玉环岛一样,苍南自然条件并非得天独厚,但兼具江南灵气与东海豪气的苍南人总是别出心裁,一只碗、一块布、一座矿、一方印章、一枚校徽、一爿书店、一碗肉燕馄饨和鱼丸里,都自有大乾坤。想起阿泽说,古龙窑不可能点火了,我在与多方对接,想办法再造一条龙窑,让当年烧窑的壮丽景象得以重现。

我端起酒碗,敬浙江最南端升起的初月。月光落入粗瓷碗,听见东海的涛声在碗底轰鸣。

(苏沧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,曾获冰心散文奖、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。)

(责编:白帆、刘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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