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声还未停歇,石榴树的浓荫洒了一地。已经过了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,院子里慢慢凉爽下来。
那年高中暑假,我从上学的县城回到家里,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那本《何其芳佚诗三十首》,应该是哪位哥哥带回来的吧。在老师和父母眼里,这样的书当然是课外书。但我有个偏见,课外书的魅力从来都远远超出课本。我喜欢放假的原因之一就是:可以自由自在地读课外书。
说来也算有缘,这是我完整读过的第一本现代诗集。以前喜欢的都是古典诗词,课本里选的几乎都能背诵。现代诗句式不一,长短不一,有时也不押韵,读了也不容易记住。
那个暑假的蝉声里,何其芳的诗给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阅读空间。诗集附有骆寒超的评论,分析细致入微,是一篇很好的导读文字。读了评论,何其芳惯于使用的意象、惯于营造的氛围,我才似懂非懂地领略了,从此对幽微、寂寞的诗意处处留心。
开学了,热心地向同学推荐,他淡淡地回了一句:“何其芳的诗,好吗?”在他眼里,好的现代诗,应该是徐志摩,是冰心,是艾青。而何其芳,从来都不热门。
后来上大学又读了《预言》,读了《夜歌》,还读了散文集《画梦录》。
大学时代,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是两门课,两个教授来教。虽然教的都是诗,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各说各话,从来也没想过引导我们到另一个花园里看看。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之间的距离,好像物理和化学。
何其芳有些不一样,古典和现代的距离似乎没那么远,特别是那些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诗,古典气息更浓。“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……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/积霜似的鸳瓦上的秋声……”这不就是“鸳鸯瓦冷霜华重”吗?分明是白居易移步换形来到何其芳的笔下。
暗水流花径。在何其芳那里,古典诗词好像一股暗流,汩汩地涌入现代诗歌的园地。然而在那个年代,有人对这样的诗并不满意。艾青就说过何其芳“词藻并不怎样新鲜”。
不新鲜,是说那样的词藻前人早就用过,有来历。艾青是致力于为诗坛开新局的人,不满意是很自然的。都说古典诗词拥有伟大的传统,但是,要想在现代诗歌中听到回声并不容易。如果只能在中国现代诗中看到叶芝,看到里尔克,看到茨维塔耶娃和布罗茨基,却难得看到屈原,看到杜甫,起码我会觉得遗憾。
何其芳身上当然不是只有白居易,有评论就指出了法国诗人瓦雷里的影子。“五四”以后,西洋传统和中国古典传统一起,成了一代又一代中国诗人绕不过去的两座大山。现在,隔着近百年的时间回头看,我们更容易从前人身上感受到探索前行的种种艰辛。
“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,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……”高中毕业多年以后,在一份过期的杂志上,我看到了痖弦的《山神》。诗评家说,痖弦是何其芳的同调。我读了,古典的氛围在,现代的感觉也在,好像诗人发现了一条幽幽花径,将古典和现代悄然贯通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4年10月06日 07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