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看射雕处（一捧书香）

　　转眼已是深秋。三年前的这个时候，和同学去华山旅游，爬上北峰早已是一身汗。至一平台见许多游人争相拍照，挤进看去，赫然有一块大石，上刻“华山论剑”，落款“金庸题”。彼时南望三峰却立、翠崖丹谷，忽地想到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华山论剑，豪气陡升，耳畔呼呼风声仿佛就是那洪七公与欧阳锋对打时的兵刃破空之声。

　　《射雕英雄传》是“射雕三部曲”中的第一部，我却是最后才读。正是中考前，新版的《射雕》电视剧开播在即，因为好奇，想把“三部曲”补全，遂开始挑灯夜读。当时课业繁重，于是我白天利用课间铆足了劲儿赶作业，保证晚上9点以后的“武侠时间”，次日早上5点准时起床，直看到太阳高照上课将迟方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下。如此持续了六日。

　　晨昏不分地读，好像连书中的时空也有些错乱。读《射雕》前，已然阅过往后100多年的刀剑江湖。在《神雕侠侣》里，郭靖的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已臻炉火纯青之境，实为天下第一流高手；黄蓉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，武功虽非绝顶，却能以智胜力，是大战中临危不乱的女诸葛。夫妇二人数十年义守襄阳，保境安民。到了《倚天屠龙记》中，只得灭绝师太一句“但襄阳城破之日，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”，便揭过了靖蓉的一生。

　　这时再回看《射雕》，印象中侠肝义胆、一派宗师风范的靖蓉二人，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六岁。

　　好似在历史大河中逆流而上走了一遭，寻访两位故人的少年时期，探究他们何以决定将一生献给国家黎民。那时的傻小子郭靖身负父仇，跟江南六怪学功夫怎么也不得要领；黄蓉还是个与父亲赌气离岛的小小女儿，古灵精怪得很。为了让郭靖学得降龙十八掌，她变着法儿地给洪七公做美食——偏偏郭靖是“牛嚼牡丹”，品不出“玉笛谁家听落梅”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有何妙宗。可愚钝木讷的他在民族大义一节上却坚定如一，纵是难舍儿时与托雷结为安达同在大漠游戏的情分，道德抉择也毫不含糊。

　　1989年，金庸为吴霭仪《金庸小说的男子》写序时谈论他书中的男主角：“写到最后，男主角的结局通常不出于两途：或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；或飘然而去，遁世隐居。大概由于我从小就对范蠡、张良一类高人十分钦仰，而少年时代的颠沛流离使我一直渴望恬淡安泰的生活，所以不知不觉之间，我笔下郭靖、乔峰、康熙一类的人物写得较少，多数以另一类的归宿为结局。”

　　我想到《神雕》的末尾，杨过曾经问郭靖，襄阳守不守得住？郭靖沉吟良久，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：“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，自然是诸葛亮。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，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。他曾说只知道‘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’，至于最后成功失败，他也看不透了。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、守不住，谈到后来，也总只是‘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’这八个字。”不禁拍案，好一个“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”！这才当得为国为民的“侠之大者”！

　　好几年后，上了大学，在一个冬日下午的古代文学课上，老师讲到辛弃疾。抬头看到黑板上《贺新郎》中最末一句：“道‘男儿到死心如铁’，看试手，补天裂。”突然就回想到我晨昏不分地读《射雕》的遥远初三。

　　在那以后，我又看了很多武侠小说，见识了各样英豪，深觉最完美的归宿当如范蠡，深谙鸟尽弓藏之理，事了拂衣去，可惜小说里有这样好结局的人很少；次之是“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”的退隐者，譬如张无忌，壮志难酬携美归隐，可仍不免“终身郁郁”；最苦闷的是“拟把疏狂图一醉”的浪子，像是谢晓峰，燕钗蝉鬓相围，一生落拓，也一生苍凉。而我以为，翻遍群豪谱，只有郭靖这般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悲壮，当得起稼轩的那几句。

　　回看射雕处，千里暮云平。多想秋日平原，空碛驱马，霜晴看射雕。